美孚「保家亭」人物故事︰獅子山下的螳螂先生

螳螂先生要我們稱他做螳螂先生。他當然取螳臂擋車之意,半帶自嘲也突顯悲壯。的確,他很瘦,也很高,七十多歲的人走在居民抗爭隊伍當中,手臂在衣衫裏蕩人就顯著有點搖晃。他身體不太好,身上一直要帶著藥,但許多次到美孚八期的保家亭,都會見到他的身影,在散落的人堆中踱來踱去。

訪問之先,螳螂先生就說︰我最有資格講美孚的故事,因為我在這裏住了快四十年,但我的故事也很短,十幾句話就可以講完。

何以如此悖理?雖然我們坐在花槽旁而非榕樹頭下,但老人家的故事,不是應該講不完嗎,何以簡潔得十幾句話就能涵蓋。

一邊聽下去,就發現原來螳螂先生所謂故事之短,在於它太為香港人熟悉,他與「獅子山下」的故事互為參照,早於那個典型的敘事範式達成共識︰從草根中的草根,幾經艱辛,挨到小康之家。

是獅子山籠罩下來的投影太巨大,以至講的和聽的都有點不太知道該從何去盤點出斑駁的生活細節嗎?

但不管怎麼說,故事都要從頭說起。

(1)
螳螂先生原籍番禺,早年的經歷與足跡,應該和許許多多他那一輩的香港人重疊著,都是在一連串戰亂的風浪起落中共同拋擲命運與機會的骰子。

年幼時經歷日軍侵華與國共內戰,輾轉走難離開家鄉,十多歲來港,執拾廢銅爛鐵謀生。生活艱難,只有小學學歷的他決定學一門手藝,於是選擇當機器學徒,但學師雖然包食包住也要按金三百大元(當時工人薪金最高約為月薪一百八十元),而提供住宿也就是晚上在工場找個地方打地鋪而已。熬到學成滿師,螳螂先生到鐘錶廠任職,及後獲老闆信任被派往安南打理錶廠,算得晉升,但未幾又遇越戰爆發被逼回流返港。不過,是次遠赴南洋工作的條件優渥,螳螂先生亦因而儲得一筆日後開廠的資金。當上世紀亞洲數場主要戰事平定下來,個人的小歷史呼應著大歷史的跌宕起伏,也開始平穩發展,繼而騰升。至上世紀六十年代中,螳螂先生與朋友合夥在大角咀開鐘錶廠,開始自己做老闆。

「六六年紅衛兵運動,個個受過大陸既……走到都走,(老闆)搬去新加坡,但我當時有女朋友,就唔肯跟佢走……咁就靠克勤克儉(蓄錢),我哋自己監粗嚟,搵一兩個朋友,每人幾千蚊,就開檔……當時係大角咀博文街六樓嗰處開工,陰公,買架車床,都唔捨得搵人搬,自己拆開自己搬上去……就在(住宅)樓上,當時工廠大廈都冇資格……偷偷摸摸,一有啲咩就要走,俾勞工處趕到飛起。一日十六小時……係咁挨……」講到這兒,螳螂先生難掩激動之情,當年的艱辛付出原來比歲月頑強,即便數十年過去,仍在老人的記憶中絲毫不褪色。

(2)
美孚,就在這個時候,作為對此番艱辛付出的一個肯定的戳印,進入故事。

「不過好彩,我老婆肯同我挨,嗰時六六暴動之後,樓價好平,就係大角咀買一間舊樓,二萬八千蚊,就供一半買一半,咁樣三、四年,就蓄到一筆錢,美孚開始起,就賣咗嗰間買呢間(美孚三期),再過多幾年,呢度(八期)起,就又再賣嗰間買呢間(從三期搬到八期)。」

為何會選擇美孚?

「當年的美孚……以當時一般的居住環境而言,除非大富之家,已經係人間天堂,有晒規劃有晒所有嘢……當時拍拖期間,發夢,同(而家)老婆講,我要搬嚟呢度住,捉之俾我恨到。……以前呢度海嚟,我哋扒艇仔經過,就同佢講︰嗱,俾心機挨喇,將來有機會搬嚟呢度住。當時有咩娛樂啫,咪就係扒艇仔,或者睇場戲,連跳舞都唔去,麻將亦唔打,唔食煙又唔飲酒,咁樣挨出嚟。……我記得嗰時買九萬幾銀,就係(三期)地利亞樓上,係頂樓。」

還記得當時的心情?

「梗係記得喇……」講起第一次在美孚買樓,螳螂先生的眼睛馬上閃亮。

像歡樂滿東華贏取單位時開門的心情?

「真係差唔多,因為夢想達到吖嘛……當時美孚既措施,有私家巴士,有私家碼頭,規劃好靚,真係發夢都估唔到……私家巴士五毫子出到尖沙咀,有晒跟車小姐,著晒制服,好有型。……啲親戚嚟到,哇,高尚住宅喎……由我細路哥出身到三十歲,未曾住過嘛……我正一係三無人物,天上無瓦遮頭,地下無瞓覺之地,可以誇張啲講句,夜無隔宿之糧,買米既時候,逐斤買都試過。」

奮鬥期間,太太也在工廠一起挨嗎?

「唔係,結咗婚之後,佢打理屋企,我有啲大男人主義,佢顧內,我出外,冇幾耐又有細路,我哋又冇長輩照顧,咁都要人睇住頭家。勉強嚟講,都叫挨得到。」

搬到美孚之後,生活出現什麼改變?

「朝早返工,夜晚放工,嗰陣時都比較正常咗,因為廠上咗軌道,我都係每日工作十個鐘到。我就好彩,搵到個好拍檔,對外應酬,全部話︰你哋去;我謝絕應酬,但生產計劃就全部係我。我哋分工得好清楚,拍檔得相當好,咁就一路發展落去,由好普通既工廠樓一直買到去……去最近先賣咗既大廈,即係大角咀匯豐銀行隔離……最近先賣咗,恆基收購咗。」

最初搬到美孚的時候,和鄰里的關係如何?

「老實講,高新大廈,同以前一棟過的大廈,完全係兩回事,好似而家一樣咁冷漠,冇隔離鄰舍。……舊時係廠,老實講,根本連門都冇得閂,朝頭早,打個招呼,冇乜就過嚟攞……而家就閂埋門,個個都係咁。」

沒有了鄰里關係,當初可有不習慣?

「我適應力好強,好富庶或者好窮……我好隨便,晏晝食兩個麵包又得,夜晚食富庶啲又得。」

實現夢想(dream home)的喜悅,看來遠遮蓋其他生活經驗的轉變,或者說,美孚塑造的「夢想」,私產與私域,正是其標榜的重要賣點,而以規劃取代自然衍生的社區經驗,正是「進步」與「高尚」的標誌。

從打地鋪到高尚住宅固然勾勒出一條社會流動線,但美孚區內常見的搬家圖,則替那條急速上揚的直線拖上一條平緩上斜的尾巴。螳螂先生在美孚買的第一個「上車盤」是頂樓,同時又西斜,到第八期開始銷售樓花,螳螂先生馬上就準備換樓。

「全部八期嗰時都鋪晒地氊,好豪華……不過其實好搵笨,捉之丟都丟唔切……老實講,一般普通人點會去打理……又熱……又嗰啲蟲啲蚤,全部而家冇一家有地氊,丟晒。」

地氊是當時的賣點?

「唔係,佢當時有批地氊係美國過嚟,度啱晒尺寸,任撰顏色,房愛紅色廳要綠色,咩都得,(入伙時係有地氊,咁有冇係地氊上打滾?) 乜冇呀?﹗入伙時廿幾人係度打麻將,嗰晚打通宵係度碌地瞓覺,幾興奮。」螳螂先生雙眼又再次閃亮,開懷地笑了。

當年在美孚對開海面划著小艇,就以美孚置業為夢想。那麼,這個夢想實現後,有什麼新的追求呢?

「我真係冇夢想架喇,我同老婆講,已經好心滿意足,我老婆就貪心啲,佢話呢度住成世都願,唯一係冇咗個騎樓……嗰時又啱啱考到車牌,呻到佢肯俾(賣)個車位我,而家就話大把車位……我四十歲人先考到車牌。」

螳螂先生憶述起當年辛苦挨世界時的激動之情,與談及買樓入伙時的興奮,表現出同等程度的強烈情緒,不過,故事到這裏就幾乎講完了。有樓有車,生活無憂,兒子讀到大學並碩士畢業,太太平日就在美孚區內的四層永安百貨(現已結業)閒逛購物,一切生活所需都能在美孚解決,以螳螂先生的話來講是,除了生養死葬,根本不必走出美孚。那條上揚的社會流動線終於拉長為地平線向無限伸延開去─故事至此很有童話中「公主與王子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的」味道。

(3)
不過,生活無憂的地平線式故事到底只屬於童話而非現實。三數十年過去,螳螂先生的安穩故事終於再遇風浪。

我不太清楚螳螂與蚱蜢是否屬於同一家族,但螳螂先生確實令我想起了安徒生童話中的〈螞蟻與蚱蜢〉,只是,一個扭曲了的版本。螳螂先生當然是那勤勞的螞蟻,累積財富以求來日安穩。可「獅子山下」的故事在現今財團壟斷、資本日益兩極化的大背境下,已成為一面比照昨日的哈哈鏡。螞蟻再辛勤工作,也不一定能許下一個安穩的未來,因為牠即使累積了糧食,牠那可以抵擋嚴寒的屋子和糧倉,卻是築於浮沙,毫無保障。

那個令螳螂先生當年興奮無比又寬敞又通爽的「夢想居所」,如今有可能將會被一棟新大樓以貼面的距離全方位遮蓋。那兒原本是美孚石油氣庫所在,而石油氣又是美孚居民的生活必須(美孚石油壟斷屋苑的燃料供應),誰也不會想到竟有一天,政府會改變石油庫的土地規劃、那個供應居民燃料所需的石油氣庫會搬走,而最終一個已發展數十年的屋苑竟會忽然被再度發展。

若新樓真的建成,莫說陽台,光沒有了、風也沒有了,連窗外也沒有了。Dream home不再閃亮,連帶也是對螳螂先生辛勞付出的一種否認。於是,螳螂先生走出了舒適的私人空間,像故事裏的螞蟻那樣,走到了街上。

「條氣唔順。」這句話螳螂先生重複了數次,以解釋他為何會走出來參與居民的抗爭。但較諸談起開廠與買樓,他的情緒倒不算激動,反而顯得有點疲憊。參與居民的抗爭行動已有兩年多了,開大小各種會議、搜集資料、思考對策、參與千人瞓街等等,螳螂先生可以一一數來。只是一講起來的時候,螳螂先生會直接陳述細節,有時候又會在不同的思緒間跳躍,沒有了之前憶述奮鬥過程時的那套流暢表述。

訪問當天,抗爭現場的「保家亭」已成立超過六十日。對於居民的身心消耗,六十天是漫長的時間,但對於一個抗爭運動而言,卻只是萌芽階段。「條氣唔順」之後,抗爭的故事還有待成形。

與螳螂先生的訪談接近尾聲時,很有一種感覺,那就像是站在一個前望未有路的位置。未有路,所指並非沒有出路,而是路尚未形成。我以為,只要能把故事說清楚了,路就會從迷霧中現顯出來。「保家亭」應該是一個可以醞釀故事的空間。那麼就等,「芝麻開門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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